反传统得先有传统

正文 :

　　生逢其时，且有备而来，人处在历史之中，思想必具历史性。

　　时代改变，一切重新洗牌，新松恨不高千尺，恶竹应须斩万竿。有人反传统，欺师灭祖，观风言事；有人护传统，子能覆楚，我必复之。头戴扎巾，身穿黄靠，血气方刚年纪，看什么都兀杵。疑古得先有古，反传统得先有传统，方有资格为之。羽翼未成，不可轻飞，羽翼丰满，一飞冲天，惟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。缕析以见理，会归以立例，惟有传统者反起传统来，方能庖丁解牛，奏刀騞然，知要害肯綮所在也。揆其根源，四书五经没背过，文词学术，古典精义不了解，反也反不到点子上。想起胡适晚年的一句话：“我受了十余年的骂，从来不怨恨骂我的人，有时他们骂得不中肯，我反而替他们着急。有时他们骂得太过火，反而损害骂者自己的人格，我更替他们不安。”欲知大道，必先为史，那是没有骂到点子上。以中正之眼光，行批评之职事，所谓公允，世所罕有。不揣浅陋，急用先学，迂阔空谈，活学活用，外观虽庞然以为大，而力不能胜一匹雏，只得正经八百地胡说八道。

　　才气英迈，雄文巨章，势来不可止；寒风冽冽，落叶满地，势去不可遏。推翻旧的传统，犹如摧枯拉朽；树立新的规矩，仍旧阻挡风气。一切新规矩，皆会蜕为旧传统，迭代复始，没完没了，直至然后就没有了然后，雷吉斯·德布雷《媒介学引论》揭示其原理：“我们什么也没失去，只是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面貌，并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开始。”这番刀斧修斫，也非无功而返，加入了所处时代的诸多元素，并重新命名之。

　　以此类推，没有造假的经历，难成鉴定大家。叶浅予说张大千“是中国画家中最勤奋的，所有古人的画都临过不止十遍。从他身上拔一根毫毛，要变石涛就是石涛，要变八大就是八大，要变唐伯虎就是唐伯虎”。仿意而非法，尤以仿制石涛为最。蒙外行易，诳专家难，而被其遮蔽目光者，恰是内行中的内行，如陈半丁、黄宾虹、徐悲鸿、罗振玉者，由此反证张大千乃高手中的高手。心运其灵，手熟其巧，对万物的细微体察，方能大巧不工、从容精确表达，始知酣放在精微，不失一种境界。“小技拾人者易，创造者难，欲自立成家，至少辛苦半世”，吴昌硕所指，大致就是张大千这样的血战古人之人。有人开脱张大千仿石涛，说作品既保留了石涛的灵动自由，又融入了自己的创新突破，是对艺术传统的尊重与延续，恐也有金钱方面的因素吧。故事不长，也不难讲，道不远人，无所不在。

　　自出新意，变通办法，书画家的变法，何以在衰年？惟有衰年，才可能废纸三千，退笔成冢，才可能转益多师，传统遍试，积累足够多的成功与失败经验。新我之变，看似捐弃阶段性陪伴的既往，实则以事实决事实，而那些值得探知的事实，皆不宜通过心智理解之。未敢翻身已碰头，好在人还在，心不死，世上无难事，只要肯放弃。

　　想起一句“读万卷书不如行千万里路，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”的俗语，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，阅人无数，皆经验之积累。阅人无数者的城府，在于喜欢看别人演戏，精彩处还要加以掌声，且至始至终不拆穿。